用攝影記錄“從舊中國到新中國”
譯/ 王瑞(著名影像評論家、策展人) 本書是我在中國的旅行日記,是一冊大部分由照片構(gòu)成的攝影師/記者的日記。 我接受《生活》雜志的拍攝任務而在中國逗留了11個月的時間,其中的5個月處于國民政府的最后時期,因而也目擊到現(xiàn)政權(quán)建立的最初6個月。 1948年12月初,我從緬甸首都仰光搭機飛到中國。因而得以在毛澤東的部隊入城的前12天,趕到北京。我又搭上共產(chǎn)黨占領(lǐng)之前的最后一架飛機離開了北京。飛抵上海以后,我試圖進入被人民解放軍控制的地區(qū)。我穿越山東半島鄰近青島的防線,那是當年西方傳教士們順利取道往返教堂的老路。我為什么沒有遵照他們的榜樣,把行李放在木制獨輪手推車上行進?那是因為即將踏上那段行程之際,我遇到了一個記者和一個商人,他們正要駕駛一輛吉普車奔向同一條路,于是我們便同車共濟了。由于1948年與1949年相連的那個冬天的大雪氣候。我們在雪地上找路十分困難,在接近防線的地方,我把白手絹系在棍梢,揮舞著它和我的法國護照,步行前進。我們最好的護衛(wèi)就是白種人的身份和零散的人馬。 以此方式行進了8英里,我們到達一個人民解放軍特譴部隊駐扎的村莊。士兵們認為我們沒有得到允許而穿越無人區(qū)的舉動很不明智,我們的旅行也不可能再繼續(xù)下去了。在一個農(nóng)莊里度過了很有意思的5個星期以后,我們決定返回上海。很明顯我從這里不可能帶回去任何足以充實我的圖片日記的照片。 返回上海后,我發(fā)現(xiàn)這座城市完全陷入了混亂。我隨著一批祈求和平的佛教信徒的行列前往杭州避難,在那里聽說前線已經(jīng)迅速撤退到了長江。我立即搭火車趕到國民黨政權(quán)的首都南京,在這座城市我見證了蔣介石最后支持者們的撤離和人民解放軍的占領(lǐng)。他們準許我以外國攝影師的身份報道政權(quán)更替,當然我只能在艱難的戰(zhàn)爭條件下進行拍攝。 1949年4月到7月我在南京,隨后第3次去到上海。自上次我離開之后,人民軍隊掌管了政權(quán)。 初秋時節(jié),運載想離開此地的外國人的輪船來了,我使自己成為一名乘客。在離開上海之前,必須接受對我所拍攝照片的審查,盡管我不停地和檢查員討論不休,但是對任何一張照片他們都沒提出異議。我在1949年9月末順利啟程離滬,幾天后抵達大英帝國管轄下的香港。我的中國之行和我的攝影日記至此結(jié)束。 韓素音寫的緒言 本文看來適合作為亨利·卡蒂埃·布勒松所著關(guān)于中國的攝影圖書之緒言,于舊政權(quán)的末日與新政權(quán)的起初這個重要時刻,他正在中國,我則在離別6年后再訪中國之際撰寫此文。 我并非以一個陌生者的身份重返中國。我生于舊中國,并且在北京度過人生中的第一個20年,然后的戰(zhàn)爭年代我在重慶。在卡蒂埃-布勒松拍攝這些中國照片的期間,1949年和1950年我再次居住在重慶。這些照片中,由于它們清晰生動的現(xiàn)實主義影像所形成的多面性,一個國家的人民在苦難和暴政下的痛楚、絕望、由衰敗國家的革命所激發(fā)的被壓抑的狂怒,躍入攝影師那不知疲倦的眼睛和不帶偏見的頭腦,無需更多的說明。比之文字描述更加有力,這些照片顯露出了那場被稱為中國共產(chǎn)主義革命之驚天劇變的必然性。 我也看到由于國民黨自身的內(nèi)部腐敗所造成的無能和癱瘓,終于導致舊中國的崩潰。我懷著猶豫和疑問,我如同我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那樣出于教條的擔心,觀望革命勝利所帶來的最初美妙興奮。我佇立觀看解放軍的隊伍行進,節(jié)奏雄勁的鼓點、迎風招展的旗幟和響亮激越的歌聲。我看見共產(chǎn)黨軍隊士兵的親切和誠實,他們與國民黨軍隊士兵的破壞和掠奪形成強烈的對照。令人因而排解了擔憂,恢復了希望。新政權(quán)為了長期被壓迫人民的利益,展開全國規(guī)模的土地改革運動,強調(diào)公平、解除貧困、消除饑餓、結(jié)束腐敗。 偉大的革命也會因其勝利而引出過失。以正義和平等名義為效忠而犯下的罪行,在世界歷史上從來都不新鮮。但是許多曾經(jīng)遭受過同樣劇變的西方人士,也會被其他國家所發(fā)生的暴力事件所震撼,忘記了十幾年前或者幾個世紀以前他們也曾經(jīng)歷過的同樣的陣痛和過失,從而傾向于不容忍同樣的表現(xiàn)。如同所有其它的革命,中國革命必須為其巨大的社會改革而流血,以其思想觀念來強制其各個方面的專治。然而在這個發(fā)展、成熟和建樹的6年間,充滿艱巨、辛苦、實驗和失誤,新政權(quán)畢竟取代了饑餓與不公平的舊制度,穩(wěn)固地奠定了適合6億人民生活的新秩序,使所有的人民都獲得了平等的待遇。對于像我這樣處以觀望者和觀察評論者身份的人,無以抗拒的變化就是,我們能夠接受而不予否認的一些事物,例如我們比起其他人更安全更優(yōu)越的高水平生活,已經(jīng)在不經(jīng)意間流失去了??ǖ侔?布勒松拍攝的那些革命之前的中國照片,不是在情緒上而是在懷舊上喚醒了我們。那些充滿襤褸乞丐和居住著成千上萬象沙丁魚似的破敗貧民窟之類的老照片里的日子,那些舊中國窮人們的不幸生活,挑戰(zhàn)著我們的筆和照相機,我們卻無法分擔他們的悲慘。在冰冷的街巷后面,有時會見到臉上掛著微笑的兒童尸體,那可以是值得紀錄的快事,無疑我們會一如既往地照樣說:“東方人的命總是賤,他們那里這類的事兒多了去了。” 無論如何,今天這已不再是事實。人們相信我們的富裕人世自身的平等價值部分,亞洲被她惡夢的戰(zhàn)栗折磨得太久,人民的中國、今日的中國再也不想回到從前那樣的境況去了。這就是我所看到的慢車開來的中國的現(xiàn)在,她獨自而完全自由地做著我所喜歡的事情,奔向我所中意的地方。 穿越長江的南方平原之路,幽藍的山巒逶迤著地平線。穿越九曲黃河的北方平原之路,曾經(jīng)是中國的悲哀,現(xiàn)在到處都是油綠肥沃的田地,預示著豐收的富饒。但我留意到一些從前沒有的新事物,首先是樹,看似到處都是的樹,有大有小卻都是新樹,貧瘠的山上覆蓋著樹苗。我記憶中的很荒涼的北方平原已經(jīng)不見了,目力所及的大地上舞動著綠色的韻律。其次是農(nóng)民,我記憶中最顯著的是他們的破衣裳,但是現(xiàn)在看不到他們的破衣裳,在田地里勞動的人看上去都象我曾經(jīng)所見的地主們。他們穿著很好,其中許多人穿的還是新衣裳,年輕人都穿著干凈的汗衫。北方人穿新外套的不只少數(shù)人,而是成百上千。無一例外的每個人包括兒童,全都衣著整齊暖和,在所有的鐵路車站皆如此。修整過的房屋很干凈,還有許多的新房子和新村莊。這并不是舞臺布景,在遠離火車沿線的東西南北內(nèi)地,在中國大地上到處都是如此的景象。 昔日黃河銅色的洪水肆虐的黃泛區(qū)地帶,農(nóng)民在天災時節(jié)只能爬上房頂逃命以及餓死?,F(xiàn)在成千上萬的勞力使用鍬、鎬和土筐,像織布一般建設(shè)了堤壩、渠道和灌溉網(wǎng)系統(tǒng),以保護農(nóng)田的安全。 在西北黃土高原,由于戈壁流沙而形成的貧瘠和半沙化的土地上,建設(shè)起來許多新的城市,那里有徹夜熱鬧的電影院和劇院、住宅和學校、圖書館和飯店、商店和火車站以及飛機場。在堪稱噴氣飛機時代的加速進步的亞洲,鐵路和公路交織于亞洲的中心,以往難以到達的偏遠地方,如今羅曼蒂克地一日可及:從北京到西藏的首府拉薩,乘飛機一天就到。 輕視和忽視新中國在過去6年間所創(chuàng)造和積累起來的成就,那不僅是愚蠢的,肯定還是危險的。希望并斷言新中國會從內(nèi)部瓦解,則更是徹底的白日夢。這里沒有無能,這里全神貫注于熱情支持人民中國所完成的事業(yè)。這里使每個人豐衣足食,在這6年間,人們好且省地做了需要20年才能做到的事情。有成千上萬的工作機會,這是必須知道的事實。我知道在美國,有許多人跟我在沒有身臨其境和親眼目睹新中國所做的事業(yè)之前的感覺一樣,在這些玫瑰色的成功、成績、一夜之間升起的高樓、工廠生產(chǎn)成千尺布匹的照片里,他們以為見到的是田間苦役般辛勤勞作的農(nóng)民、憎恨騎在他們頭上的暴政統(tǒng)治者、放牧般順從的青年、狂熱迷信政治教條、盲目地將自己變成殘酷的機器輪子上的一個齒輪的人們。但是事實并非如此。 無論如何,那些被批評文章判斷為缺點的引人注目的激發(fā)熱情的事物,顯而易見,那是出于新中國人民不容置疑的誠懇愿望。成千上萬無私而獻身的人們,工作于各行各業(yè)。從公共汽車司機到工程師和學校教師,他們努力工作是因為他們想要努力工作,他們?yōu)榻ㄔO(shè)他們的祖國而自豪,他們希望祖國更美好地成為他們自己和后代生活的樂園。正如我所看見的把長樁打進河床的建橋工人臉龐上洋溢著的笑容和熱情,他們熱愛他們的工作,在頭腦里已然勾畫出了他們所說“我的大橋”的景象;那些把頭俯在顯微鏡上和在圖書館里埋頭讀書的學生們,正沉浸于吸收和發(fā)現(xiàn)知識的樂趣;拖拉機手和卡車司機為駕駛而自豪。這些日日夜夜發(fā)生在幾百個地方的事情,不可能是虛假的。 更要指出,我認為我會遇到象一個批評家所指出的那些情形,空白的墻壁和客氣的微笑,人們躲避詢問,回避討論。我認為爭論是不可能的,因為那總是基于狂熱的盲信。但是我又為事實的存在而不再煩惱和困惑,因為我建立起了坦率直言和創(chuàng)意的評論精神。美國人的思想,由于受到報紙上關(guān)于“自由”的主張、辯論和個別斷言的政治觀念控制而產(chǎn)生偏執(zhí)。事實上,立足于新中國穩(wěn)定而穩(wěn)固的基礎(chǔ)上自然發(fā)展起來的事物,絕非是出于宣傳的驚人表演。正象我知道的許多美國人一樣,所有熱愛中國的人們都希望她當前的進步,正朝著正確的自由方向在成長壯大。中國以其自身具有的智慧和愈顯珍貴價值的實力,正在迅速前進之中。 還有一件我所注意到的事情,就是在中國完全沒有了那種曾經(jīng)明顯流行過的反白人情結(jié)的仇外者。我在去往很多地方的旅途中,曾在輪渡船上與下班回家的工人換煙抽,在火車上跟共產(chǎn)黨官員打撲克,在農(nóng)舍和大學校園喝茶,每個地方的人們都公然而高興地說話,他們多么希望美國人能夠再次成為中國人的朋友。 我也希望我的那些熱愛中國的美國朋友們,能實地來訪今日中國。觀賞木蘭隨春去而花謝,湖畔柳枝伴夏至而低垂,看北京城的紅墻和陽光下閃光的金色宮殿,那一如往昔般吸引人的令人眩目 的城市。我希望他們與許多其他國家的來賓一同游歷新中國,諸如比利時和法國的大學教授、英國商人和德國教師、瑞典人和意大利人、日本人和印度人以及印度尼西亞人等等,大家都到中國的城市來游覽、拍照、逛公園、進一如既往的著名餐館吃北京烤鴨。 我看到了的、但卻不是我期望的是,我的一位執(zhí)著反對共產(chǎn)主義的年輕巴基斯坦友人,幾周前才來到北京。昨天夜里他和我在故宮外面的街道上漫游,他顧慮在這樣的夜路上行走是否安全。那一帶雖然沒有警察,卻也感到如同呆在房子里般地安然?!拔覠o法解釋對我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他說:“我來這里本是為了通過挑毛病做出判斷,我想寫一部發(fā)生在中國的聳人聽聞的故事。但是現(xiàn)在我不可能做到了,我所親眼見到的巨大成就不容輕視。中國的現(xiàn)實就是全部的答案,她如此快速地前進著,沒有重蹈其他國家所經(jīng)歷的錯誤覆轍。而且這一切都不是假的,我們要把這樣的事實告訴世界,試圖把時鐘倒撥乃是無濟于事的。 韓素音 1956年6月于北京 ?。ㄍ跞?007年譯文)
文/ 亨利·卡蒂埃一布勒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