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新風向丨幾位歐美知名攝影師近年的攝影書
2004年,馬丁?帕爾和格里?巴杰(Gerry Badger)合著的《攝影書:一種歷史》(The Photobook : A History)卷一和卷二橫空出世,幾乎重新挖掘了攝影書這一媒介,掀起了攝影書創(chuàng)作和研究的熱潮。近年來,這波席卷了10余年的熱潮逐漸有歸于平靜的趨勢,但優(yōu)秀的創(chuàng)作者正在慢慢沉淀。 本文所介紹的攝影師大都出生在20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左右,屬于已經(jīng)成名的老一輩攝影師;所介紹的攝影書是近五年出版的,且在歐美業(yè)界獲得了廣泛的好評,主要包括三個方向: 一是業(yè)已成名的攝影師持續(xù)創(chuàng)作和出版的新作,這些作品常是攝影師幾十年創(chuàng)作積累和生命體驗的結(jié)晶; 二是美術(shù)館在為攝影師舉辦回顧展時同步發(fā)行的展覽圖錄,這類圖錄追求藝術(shù)性,還有很強的檔案性,是攝影師個案研究的重要文獻; 三是對攝影史上的大師和經(jīng)典進行重新挖掘,這樣的攝影書一方面呈現(xiàn)了經(jīng)典如何影響一代又一代的攝影師,另一方面也為重新認識大師,尤其是他們尚未為人熟知的實驗和創(chuàng)作提供了可能性。與年輕一代攝影師在拓展攝影書這一媒介時層出不窮的想法不同,這些知名攝影師已在攝影書領(lǐng)域耕耘了數(shù)十年,這些新書中的攝影作品扎實,而且編輯到位、制作精良,有很強的學習和借鑒意義。 本文作者董宇翔現(xiàn)為美國弗吉尼亞聯(lián)邦大學博士候選人。 持續(xù)出版的新作 2017年初的某個晚上,我冒著紐約的嚴寒前往達什伍德書店(Dashwood Books)參加攝影師吉姆?戈德伯格(Jim Goldberg,1953–)新書《末息子》(The Last Son)的簽售會。這個很不起眼的半地下門面卻是紐約市唯一一家專注于經(jīng)營攝影書的書店。戈德伯格問了我的名字之后,從一堆照片中選了一張,并剪了個不規(guī)則的形狀。接著,他把剪了的照片用透明膠貼在了扉頁上,用紅色和金色的馬克筆各畫了一道,最后簽上了我和他的名字。整個過程中,這位已經(jīng)年過六旬的攝影師依舊精力十足地與我交談,在得知我是從紐約上州的羅切斯特搬到紐約的時候,又給我講了前些年與幾位瑪格南攝影師一同前往羅切斯特進行創(chuàng)作項目的軼事。這是我第一次遇到攝影師用拼貼創(chuàng)作的方式來簽名的,雖然比較耗時,但是大家都挺激動,很有耐心地等著。那天晚上的簽售隊伍從店里一直排到了街上,光圈基金會的出版人萊斯利?馬丁(Lesley Martin)也在隊伍的后半段,因為有事實在等不及,買了兩本讓老板大衛(wèi)?斯特雷特爾(David Strettell)(曾是瑪格南的文化總監(jiān))幫忙請戈德伯格簽名就匆匆離去了。圍繞攝影書開展活動的紐約攝影圈雖然很小但卻很生動。 吉姆·戈德伯格《末息子》 戈德伯格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這也是書名的來源。他的父親是一位糖果批發(fā)商,但常年受精神疾病的困擾。全書通過攝影和文字構(gòu)建如電影般的蒙太奇來描繪戈德伯格與家人之間矛盾而又親密的關(guān)系以及作為一名青年攝影師的成長。書中呈現(xiàn)的各種拼貼充滿了想象力,與手寫文字和家庭照片混合在一起建立回憶的敘述。戈德伯格拼貼式的簽名也與全書美學保持一致。《末息子》在制作工藝上也非??季浚粫掳纳詈稚q質(zhì)封面上壓制了整齊排列的小格子,如同一板巧克力。不禁讓人想起電影《阿甘正傳》中的那句著名臺詞:“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下一顆是什么味道?!备甑虏竦膭?chuàng)作致力于關(guān)注主流之外的人群,如流浪兒童和難民等,且常以攝影書的形式呈現(xiàn)?!赌┫⒆印坊氐搅寺殬I(yè)生涯的起點,既是全新的作品,又與戈德伯格的創(chuàng)作生涯相呼應(yīng)。 “末息子”是日本語,書是由2009年在日本鐮倉成立的獨立出版社超級寫真現(xiàn)像所(SUPER LABO)出版的。創(chuàng)始人Yasunori Hoki原在東京表參道經(jīng)營攝影畫廊,在全球金融危機下最終難以為繼,機緣巧合進入攝影出版界,卻發(fā)現(xiàn)攝影書的魅力以及這一市場的潛力。Hoki始終堅持非常高品質(zhì)的制作,與森山大道、尾仲浩二、喬爾?邁耶羅維茨、埃里克?索斯等超過40位攝影師合作出版過攝影書?!赌┫⒆印肥歉甑虏衽cHoki合作自傳體攝影書三部曲中的第二部。第一部《134種忘記的方式》(134 Ways to Forget)出版于2011年,全書都是沒有裝訂的散頁,一面是一些快照的局部,另一面是碎片化的文字,隨機的組合讓讀者擁有不同的閱讀體驗。但是,整本書還可以拼接成一張完整的雙面海報,凌亂的快照形成戈德伯格工作室墻壁的一部分,文字碎片組合成一個各種忘記某人或某物方式的清單。第三部尚在制作中,仍將繼續(xù)順著戈德伯格的人生軌跡囊括他上世紀70年代在亞洲旅行時拍攝的從未公開發(fā)表過的照片。作為成名已久的攝影師,持續(xù)推出的三部曲以私密的視角呈現(xiàn)了戈德伯格個人和職業(yè)成長歷程中的一些片段。 馬丁·帕爾《馬丁·帕爾:第比利斯》 說到持續(xù)產(chǎn)出攝影書的能力,不得不提斯蒂芬?肖爾(Stephen Shore,1947–)和馬丁?帕爾(Martin Parr,1952–)。2019年出版的《馬丁?帕爾:第比利斯》(Martin Parr : Tbilisi)繼續(xù)著他在全球記錄旅游、休閑、消費的現(xiàn)象。格魯吉亞的首都第比利斯是一個新興旅游勝地,在各種新建商店、餐廳和消費場所之間又時常流露著蘇聯(lián)時期的影響。帕爾以其獨特快照的方式記錄了這座充滿活力的城市,書中的排版方式又將這種快照美學的俗氣推向了極致:所有頁面幾乎都是全出血,不留任何白邊,而且多是橫向跨頁圖片?!蹲詈蟮亩燃賱俚亍?The Last Resort,1986)、《小世界》(Small World,1996)、《常識》(Common Sense,1999)、《思考英格蘭》(Think of England,2000)、《奢侈》(Luxury,2009)、《香港帕爾》(Hong Kong Parr,2014)......消費主義的主題和快照美學的風格在帕爾的創(chuàng)作中一以貫之。肖爾近些年非常熱衷于在社交媒體Instagram上分享日常拍攝的照片,并通過按需打印(print on demand)制作了大量攝影書。在2017年紐約現(xiàn)代藝術(shù)博物館(Museum of Modern Art)為肖爾舉辦的大型回顧展中,這種攝影書掛了滿滿一屋子,著實驚人。 回顧展圖錄 與主題展和其他展覽形式不同,回顧展通常以個展形式聚焦取得杰出成就的藝術(shù)家,是美術(shù)館重要的展覽形式,也常耗費巨資,經(jīng)年策劃,牽動四方。這種展覽出版的圖錄不僅講究藝術(shù)性,還會收錄史學家、評論家撰寫的文章,成為藝術(shù)家個案研究的重要文獻。2000年,沃爾夫?qū)?提爾曼斯(Wolfgang Tillmans,1968–)獲得了透納獎(Turner Prize),成為這一英國著名藝術(shù)獎項歷史上第一位攝影師和非英國籍獲獎?wù)摺?003年,泰特不列顛美術(shù)館(Tate Britain)為提爾曼斯舉辦個展《如果一件事重要,所有事都重要》(If One Thing Matters , Everything Matters)。2017年,泰特現(xiàn)代美術(shù)館(Tate Modern)舉辦展覽《沃爾夫?qū)?提爾曼斯:2017》(Wolfgang Tillmans : 2017),并出版同名展覽圖錄,是提爾曼斯邁入職業(yè)生涯中期時的一次重要回顧。 沃爾夫?qū)ぬ釥柭埂段譅柗驅(qū)ぬ釥柭梗?017》 圖錄中有兩篇介紹提爾曼斯的文章,分別由策展人馬克?戈弗雷(Mark Godfrey)和藝術(shù)史學家湯姆?霍爾特(Tom Holert)執(zhí)筆。戈弗雷的文章著重分析提爾曼斯作品中的物質(zhì)性和裝置空間性?;魻柼氐奈恼聞t直指提爾曼斯作品中的政治性。由于對圖錄編輯工作的介入,全書呈現(xiàn)出提爾曼斯的個人風格:各種照片或大或小,時而全出血,時而大量留白,時而并置……讀者被不斷地刺激,去尋求破解這些視覺謎題的路徑。在攝影作品之外,提爾曼斯還融入了各種元素:視頻截圖、展覽現(xiàn)場、出版圖書、個人通信以及參考文獻等。書中有一個“拓展實踐”(Extended Practices)的詳細清單,列舉了藝術(shù)家在攝影之外的實踐活動,包括策展、寫作、設(shè)計、講座、社會運動和音樂創(chuàng)作等11項。這本圖錄不再像提爾曼斯早期的出版物那樣以展示和編排攝影作品為主,而是呈現(xiàn)了一個在綜合性工作系統(tǒng)中開展實踐的藝術(shù)家。2017年,美國大選與英國脫歐持續(xù)發(fā)酵,保守主義在全球再度興起。作為一名來自德國居住在英國的移民,提爾曼斯愈發(fā)直接和強烈地通過創(chuàng)作對社會和政治議題發(fā)聲。圖錄中收錄了提爾曼斯在2002年給英國航空公司(British Airways)CEO寫的信,投訴該航空公司的航班只給經(jīng)濟艙乘客發(fā)放保守媒體《每日郵報》(Daily Mail)。藝術(shù)家首先也是人,就必須要面對人類共同的困境。 莎莉 · 曼《莎莉 · 曼:千個路口》 2018年,華盛頓的國家畫廊(National Gallery of Art)舉辦攝影師莎莉?曼(Sally Mann,1951–)的回顧展《莎莉?曼:千個路口》(Sally Mann : A Thousand Crossings),也出版了同名畫冊。圖錄與展覽一樣分為五個主題:家庭(Family)、大地(The Land)、最后的措施(Last Measure)、與我同在(Abide with Me)和留存之念(What Remain)。每個主題下除了有照片之外還包括了一篇文章來闡釋主題并介紹莎莉?曼的創(chuàng)作和她使用的工藝,作者包括兩位策展人莎拉?格里諾(Sarah Greenough)和莎拉?肯納(Sarah Kennel)以及哈佛大學前任校長也是第一位女校長德魯?吉爾平?福斯特(Drew Gilpin Faust)等。圖錄的編輯方式比較傳統(tǒng)但十分扎實:左右兩個頁面各呈現(xiàn)一張照片,或左頁空白,右頁呈現(xiàn)一張照片,亦或者左頁一小段文字與右頁照片形成并置。這種編輯方式與莎莉?曼創(chuàng)作時堅持使用的8×10底片、濕版火棉膠、鉑金印相法和溴釉印相等傳統(tǒng)工藝相得益彰。 對經(jīng)典的再挖掘 2017年,在紐約現(xiàn)代藝術(shù)博物館(MoMA)舉辦斯蒂芬?肖爾大型回顧展之際,光圈基金會(Aperture)適時地出版了畫冊《斯蒂芬?肖爾:選集1973-1981》(Stephen Shore:Selected Works1973–1981),展現(xiàn)了肖爾對當代攝影的深刻影響。在創(chuàng)作《不尋常之地》(Uncommon Places)留下的檔案中,肖爾掃描了超過400張底片并邀請保羅?格雷厄姆(Paul Graham),大衛(wèi)?康帕尼(David Company)和昆汀?巴耶克(Quentin Bajac)等15位攝影師、評論家和策展人每人挑選10張照片自行編輯然后匯集成書。有些人會用文字簡單地陳述編輯的思路,有些人則直接用照片說話,如康帕尼以綠色為挑選和編輯的線索,太加西?轟馬(Takashi Homma)則癡迷于肖爾照片中的窗戶。泰倫?西蒙(Taryn Simon)的選擇和編輯方式也頗為有趣,由于她參與得比較晚,最初選擇的10張照片里有6張都已經(jīng)被人選過了,有的還不只被選過一次。因此,她將剩下的照片放入了一個隨機算法中,自動挑選了10張照片。肖爾的攝影創(chuàng)作不僅深刻地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攝影師,仿佛連人工智能的審美也會受其影響。 斯蒂芬·肖爾《斯蒂芬·肖爾:選集1973-1981》 2017年,MoMA舉辦的斯蒂芬?肖爾大型回顧展展覽現(xiàn)場 如果說肖爾的選集呈現(xiàn)出其創(chuàng)作對當代攝影的廣泛影響,那么《白日夢者》(Day Sleeper)一書則是更深入地展現(xiàn)了一位當代攝影師對現(xiàn)代攝影經(jīng)典的再挖掘。在美國經(jīng)濟大蕭條時期,多蘿西亞?蘭格(Dorothea Lange,1895–1965)受雇于農(nóng)業(yè)安全局,記錄農(nóng)村地區(qū)的蕭條景象和應(yīng)對貧困的狀況。蘭格是農(nóng)業(yè)安全局攝影師群體中最出名的成員之一,其作品《移民母親》(Migrant Mother)是大蕭條時代的寫照,也是現(xiàn)代攝影的經(jīng)典。然而,雖然政府的拍攝項目為蘭格帶來了巨大的成就和名聲,但是這段經(jīng)歷事實上只是她藝術(shù)生涯中很短暫的一段時光。當代攝影師山姆?康蒂斯(Sam Contis,1982–)自2017年開始在加州奧克蘭博物館(Oakland Museum of California)的蘭格檔案中進行了大量的研究,重新挖掘和編輯了很多未曾未公開曝光的照片,并于2020年通過馬克出版社(MACK)出版了《白日夢者》。 山姆·康蒂斯重新整理多蘿西亞?蘭格作品形成的《白日夢者》 康蒂斯是新一代美國攝影師中的翹楚,曾于2018年參加了紐約現(xiàn)代藝術(shù)博物館的《新攝影》(New Photography)系列展覽,并于2017年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攝影書《深泉》(Deep Springs)。在該系列作品中,藝術(shù)家深入一所位于美國西部沙漠深處的男性文理學院——深泉學院(Deep Springs College,也譯作幽泉學院),拍攝那里的大學生,尤其是這些青年男性的身體局部,并融入學院周邊的自然景觀和檔案照片,西部雄壯的風景和青年男性身體間的親密與曖昧散發(fā)出一股撲朔迷離的氣息,展現(xiàn)了一個純粹男性的成長環(huán)境對男性氣質(zhì)(masculine)形成的影響。康蒂斯的第一本攝影書也是由馬克出版的,可見攝影師與出版社之間的長期合作關(guān)系。同為攝影師,康蒂斯非常熱愛蘭格的作品,兩人的創(chuàng)作也呈現(xiàn)出相似的關(guān)注點,尤其是身體局部的特寫??档偎乖跁暮笥浿刑貏e提到了蘭格對手的關(guān)注,因為蘭格小時候很矮小,在教堂中看不到唱詩班,而只能看到指揮者在空中揮舞的手。正如康蒂斯作品中大量出現(xiàn)的身體局部,都是攝影師基于自己生命體驗所形成的觀看世界的方式。 山姆·康蒂斯《深泉》 與為農(nóng)業(yè)安全局工作時期的作品不同,《白日夢者》中的肖像照、家庭照以及其他個人化的照片展現(xiàn)了強烈的私密性。本書的標題來自蘭格拍攝照片中的一塊標牌,意指提供給工人輪班間小憩的場所。另一方面,康蒂斯發(fā)現(xiàn)了蘭格檔案中有很多沉睡中的人物照片。當無法通過眼睛與被攝者溝通時,我們似乎被隔絕于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之外。可是,由于不會被照片中的眼睛所審視,我們仿佛又可以更肆無忌憚地窺視被攝者。在全書如白日夢一般的氛圍中,攝影中觀看與被觀看的關(guān)系也顯得更為微妙了??档偎挂舱J為從這種非常私密的角度切入對于重新思考蘭格作為藝術(shù)家的身份是非常重要的?!兑泼衲赣H》的成功或多或少都有政治性的因素,而《白日夢者》激活了蘭格的個人檔案,在“去政治化”的語境中,呈現(xiàn)蘭格對攝影更為豐富的探索。 本文首發(fā)于《中國攝影》6月刊“第五屆中國攝影圖書榜”專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