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一張在??谂臄z的照片,記得天氣特別熱,帶了一頂斗笠自拍,1990年 陸元敏
陸元敏1950年出生于上海,是我的同齡老友。我很理解那個年代的照相愛好者,對攝影有種深刻于骨子里的那種癡迷,究其原故,相片有時候甚至是讓人生活下去的人生慰藉。陸元敏以超越得失利害、舉重若輕的影像豐富了自己生命的意義,也由之記錄下了上海這座城市種種細枝末節(jié)的影像記憶,而這種癡迷也體現(xiàn)在其照片中的自我形象之中。
看著曾經(jīng)年輕的陸元敏在其自拍像照片中拉小提琴的形象,記憶里,老電影《蘇州河》中亦真亦幻的無聲影像依稀流瀉出綿綿旋律。陸元敏為何多年來執(zhí)著于自拍?我撥通了這位老友的電話,既是出于我心中的疑問,也是基于《中國攝影》雜志的約稿,我對他進行了電話采訪,電話中他向我講述一些關于他自拍的回憶。

穿著朋友父親的西服在鄉(xiāng)間做寫生狀擺拍,1979年 陸元敏
我看到的作品有三幅是你在1970年代的自拍,一幅在拉琴,一幅在畫畫,還有一幅在看文件。這是你最早的自拍嗎?好像都是精心布置過的場景,都是當年文藝青年典型的形象。當時就是只想拍照留戀一下,還是有別的什么想法?
看到1970年代的那幾張照片,有很多的回憶涌上心頭。那張拉琴的照片,真是拍得不容易。當時我剛回城不久,在一家科研單位當一名攝影助理,上面有不少人管著,單位的照相機是不能挪作私用的。那時特別流行學樂器,組建弦樂四重奏小組也算是一種時髦。一次一位提琴手帶來了一張唱片封套,上面是俄羅斯室內(nèi)四重奏的演奏照片。我們覺得畫面是那么的浪漫,想模仿拍一張這樣的照片。
這個念頭是那么的強烈,讓我這么一個一向循規(guī)蹈矩的人,趁著下班無人之時,把當時價值千元的貴重照相器材拿了出來。那真是一個歡樂之夜。我架上三腳架,調(diào)好焦距取好景,充當小提琴手的兩個兄弟一個按快門,一個舉閃光燈,拍下了這張照片。膠片沖洗后,每人一張到處炫耀,可惜當時沒有保存底片的習慣,如今底片早已丟失,只能翻拍照片。在一個訪談里,你說你剛開始攝影的時候多是自拍,然后拍家里人,接著拍周圍的朋友,而且說這才是相機的正確使用方法。為什么你不僅從拍自己開始,而且一直持續(xù)地拍攝自己呢?
可能每個攝影師翻一翻老底,都能找出一大堆自拍像。1970年代的那幾張照片,可以說是真正開始自拍,但當初也根本沒有有意識把自拍當作品來拍。1980年代至1990年代后,我會以攝影家的思維來思考了:看到一個場景很上鏡,又覺得如果在某個位置有個人出現(xiàn)更好,或者覺得有個人的投影也不錯,于是干脆自己占位自拍了。就這樣積少成多,就似乎一直在拍自拍像。
在鄉(xiāng)間田野中野餐,1979年 陸元敏我想除了明星外,絕大多數(shù)人對自己的長相不會滿意,尤其是在青少年時期,照片還會放大自己的缺點。西方的油畫家留下了那么多自畫像,梵高想必不會對自己的臉那么感興趣。我猜想大多是沒有能力隨時隨地地找到想要的模特兒,也只能自己畫自己了。
現(xiàn)在看看林中打獵的那幅照片,真是幼稚得可愛。那時返城不久,我還會常常帶著照相機回農(nóng)村看望還未上調(diào)的農(nóng)友,貌似滿足了一下虛榮感,拍攝的地點選擇在干農(nóng)活的大田護林帶。照理我應該手握鐮刀,頭戴草帽還原當年艱苦勞作的場景才對,可偏偏那次去模仿了一個老電影中的鏡頭,作悠閑的打獵狀。過去一直不太理解把這代人稱作知青,看到這幾張照片突然明白了,“知青”“知青”,不是因為你們有知識,而是要你們除去身上的小資趣味,“知”與“資”,上海人發(fā)音相似,真是巧了。
在樓道的轉(zhuǎn)角自拍,身后是我的暗房窗戶,1990年 陸元敏當時有過一個計劃,來到朋友家進門先自拍一下,1993年 陸元敏現(xiàn)在都是數(shù)碼相機和手機了,自拍方便了很多,但當時使用的是膠片,農(nóng)村條件又有限,你對自己和朋友的自拍是如何進行的?
以在野外寫生和野餐的照片為例,西裝領帶是朋友父親的,我們不好意思穿著在公園里面拍這種照片,于是跑到遠郊去拍攝。記得當時沒有三腳架,拿畫架代替,相機用繩子綁上,光圈收到f22(當時以為用最小光圈才能拍出高質(zhì)量的照片)。晚上在鄉(xiāng)間的農(nóng)舍,用兩只飯碗沖洗底片。農(nóng)村的夜晚足夠暗,一朋友在隔壁屋子的油燈下看手表計算顯影時間,到時間大喊一聲“好了”,之后,把膠片裝在尼龍網(wǎng)兜里,在屋前的小河里漂洗。前幾年朋友搬家,竟然找出了這卷底片。
給一位著名女攝影師在鏡臺前拍照,2000年 陸元敏現(xiàn)在再回頭看這些照片時你會想起哪些照片以外的回憶?
那張在家里寫字桌前做筆記狀的照片,讓我想起桌子玻璃板下壓著的一張外國明信片,很久后才知道,這是一張安德烈·柯特茲的名作,畫面是桌上一盆花,門上的一頂禮帽。有時無意中的一張照片,會對我產(chǎn)生很大影響。
這個問題讓我想到小說、電影中常有的場景,家里來了客人,主人總愛把家庭相冊給客人觀賞,也不管客人是否有興趣看有興趣聽,嘮叨個沒完,想想自己也不是在做同樣的事情嗎?真是羞愧!
與太太一起出門會朋友,發(fā)現(xiàn)時間還早,趁間隙小睡一會兒,2000年 陸元敏你現(xiàn)有的自拍像,有的是手機或卡片相機拍的吧。數(shù)碼設備的自拍應該會方便多了,與膠片相比,你更喜歡哪種?
在當下的數(shù)碼時代,嬰兒一出生父母就在手機上曬孩子的照片了。我一直懷疑等這些孩子成人后,是否對孩提時代的海量照片還有興趣。我最早的一張相片是周歲時在家附近的照相館拍的,至今還放在書柜架上,每當找書時會無意識地瞥上一眼,這就是數(shù)碼與膠片的最大區(qū)別。數(shù)碼時代因圖像的泛濫已經(jīng)很難產(chǎn)生膠片時代那樣的經(jīng)典了。
10年前,我有一段時間特別迷戀手機攝影。如今看著滿街的女孩拿著手機自拍,人漂亮拍照姿勢優(yōu)美,我自嘆不如。在鏡頭前按一個插片裝置,在同一張底片上曝光三次,右邊金屬柱上反射出我的身影,2005年 陸元敏大家對你最深刻的印象基本上都來自你拍攝于1990年代的代表作《上海人》和《蘇州河》。對你而言,你的自拍與這些作品有什么關系?
1980年代末,走出家門開始街拍,面對陌生的環(huán)境、陌生的人拍攝,我還有心理障礙。很幸運,我找到了兩個突破口,一是拍自己的朋友(上海人),二是選一個不會太引人注目的場所(蘇州河)。從本質(zhì)上來說,我拍的還是自己,我的作品不過是自拍的一種衍生罷了。現(xiàn)在回看這些照片,總能回想起在這些畫面前那個按快門的自己。不要說自己的照片,就是看婁燁1990年代拍的電影《蘇州河》,岸上的那些景,橋上的那些人也總讓我產(chǎn)生一種自己也身處其中的錯覺,因為那段時間我也總是在這條河邊晃蕩。
放用LOMO相機拍的自拍照片,夾在放大尺中再翻拍一次,2006年 陸元敏請問你的自拍也是觀察上海這座城市的一個視角嗎?抑或說,拍攝上海也是你自我觀察的一部分嗎?
我一直生活在上海,上山下鄉(xiāng)也只是在上海郊區(qū)罷了,我喜歡熟悉的環(huán)境,熟悉的朋友,能留下這些美好的記憶,攝影是最有效的方式。至于觀察社會、記錄社會或許不在我的能力之內(nèi)。在我的一個名為“在身邊”的小型展覽上,我只寫了一句話:“只要記憶中的影像還在,人便頓時安心。”
在這張自拍的照片里看不到相機,是因為這只超小的相機藏在我腦后的電視機上,2010年 陸元敏我對著各類奇特的微型相機總是充滿著好奇,2010年 陸元敏國產(chǎn)山寨的小相機設計更為獨特,在鏡頭邊相嵌一顆小圓珠能反射出影子用來自拍,2010年 陸元敏與老同學聚餐完畢后在電梯里各有所思,2015年 陸元敏在田子坊老弄堂里拍照,不意間拍到了自己,2017年 陸元敏